关于老家木矮门的随笔:矮门嘎吱
风经过各种物体时,产生的音效是不一样的。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种声音,一种横贯了整个童年的温暖的声音。那就是老家木矮门的嘎吱嘎吱声。“嘎——吱——咯——吱——嗯——啊——”意味深长悠悠转转甚至有些跌宕起伏百转千回的声音,响彻在晃动的黑白相间的光阴里,像京剧中的一句嗟叹,余音还在心底缱绻。
自打我记事起我家就有矮门(安在大门前的两扇小门)。家中的矮门有半人多高,由一根根竖的平行木档加上横档固定做成。家乡做得考究一点的矮门还雕有镂空的错综复杂的祥云图案,近似古代的窗棂。矮门们常年风吹日晒栉风沐雨,大都一副面目斑驳饱经风霜的样子。于我,家中的矮门既是一个温和的证人,又是一位恬淡的老友。五六岁的时候,我经常脚踩在矮门下端的横档上,两手攀住门上的某根木条,然后,右脚使劲蹬地。矮门便像一瓣翅膀,借着惯性来回地扇动,耳边呼呼生风,我开怀大笑。那扇矮门的门臼被我玩坏了好几次,有一次差点脱臼了,简直摇摇欲坠。父亲拿出工具来丁丁咚咚一阵敲,矮门便又恢复正常了。祖父健在的时候,每年年底会把矮门通身刷一遍桐油。刚刷完桐油的矮门油亮亮的,像打了一层蜡。这大概是矮门独特的保养方式吧。
其实,矮门的来历颇为有趣。相传嘉靖年间,日本倭寇经常流窜江浙一带,害得民不聊生。戚继光号召每家每户在大门前筑一道防御工事。几场战斗之后,倭寇落荒而逃,而大门前的防御工事却遗留了下来。时间一长,便演变为矮门了。矮门实用,因此,世代相传,相沿成习。我们江浙一带河流星罗棋布,几乎家家门前有条河。为了防止娃儿们在河边玩耍导致溺亡,大人们外出干活的时候,经常用闩插上矮门。孩子们便不能跑到河边玩耍,但却能从矮门的空档里看到外面的花花草草鸡鸡鸭鸭,感受到风和阳光,不至于哭闹。矮门既护了娃儿们的周全,又给了留守娃儿们观察世界的窗口,大抵算是一个温柔的存在。
江南的乡村,大多数人家都养猫狗,养鸡鸭。矮门有防御饿狗进屋偷食的作用。至于猫么,我亲眼看到它一气儿窜上矮门,不费吹灰之力,简直如走平地。对于防窃贼,更是形同虚设。倒是可以防鸡鸭进屋拉屎撒尿。那些家伙们的排泄物实在让人不堪忍受。记得小时候邻居家鸡鸭养得多,加之没装矮门,堂屋的泥地上经常会有一坨坨鸡屎,人和鸡鸭简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。有一种烂糖鸡屎,明晃晃的咖啡色,沾鞋了能臭上一天,因此,我都不愿去邻居家玩。打小我没见过“狗急跳墙”,而“鸡急跳矮门”倒是见过好多回。鸡们贼机灵,趁矮门开着的空档悄悄溜进家中的竹囤里啄谷子吃,吃得鸡脖子的下端粗得像下热油开炸的油条。祖母发觉了,通常心疼谷子,于是“奥去奥去”地吆喝着赶鸡。鸡们惊慌失措,无路可走,情急之下,居然想起自己还有翅膀这回事,遂扑腾着翅膀飞到矮门上,上演“鸡急跳矮门”的一幕。
我上初一的时候,家中造了楼房。原来的瓦房拆了,但是矮门还是被保存下来,装在新楼房大门的外面。漆匠漆门窗的时候,顺带把这矮门也用饽荠紫的油漆重新走了一遍。那矮门旧貌换新颜,锃明瓦亮,看上去简直有点精神抖擞。二十多年过去了,矮门日渐老迈了,周身的沟壑越来越深了。矮门上的饽荠紫慢慢褪成褐色,褐色慢慢退成灰褐相间的颜色,像沉淀的老人斑。直至某一天,儿子居然像只壁虎挂在老矮门上大笑,重演我的故技,我才发现,这日子恍然如梦。
岁月悠悠,没关上的矮门,被风轻轻牵动,发出嘎吱嘎吱声,像一支没有船可依傍的橹,有些寂寥。其实,矮门不开放也不封闭,不古板也不泼浪。矮门面对世界的角度刚刚好。
本文作者:山小山(微信公众号:南湖文学)